我的肯尼亚伙计

我叫张惠文，今年58岁，从1988年开始，一直在海外从事基础设施建设，也门7年，菲律宾两年，埃塞俄比亚7年。目前在内罗毕南环城路负责油面摊铺工作，这是我在肯尼亚的第8个年头，前后经历了4个工程项目。肯尼亚是我工作时间最长的国家，也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站。

回顾这些年的海外生涯，我感触颇多。要真正了解一个国家的文化、习俗和思维方式，唯有通过和那片土地上的人相处才有发言权。在肯尼亚遇到的人和事，有很多。但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名字是Kioko（吉奥克）。

由于工程业务性质，我必须长期待在项目施工一线，平常接触到的人也主要是我那几十号当地员工，跟他们相处远远多于我跟中国同事们在一起的时间。Kioko是我的工长，也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搭档，他负责传达和落实我每天的施工安排，我班组里的所有工人都得服从他的统一指挥。

我们从2007年开始共事，从那以后就没有间断过，他一直跟随我辗转各个项目，时间慢慢把我俩熬成了老伙计。

我清晰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情形，他话不多，但眼神笃定，粗大的手掌很用力地握住我说，“我在中国路桥已经干了十多年，很高兴认识你，张先生。”纯朴礼貌的自我介绍透露出他的热情、自信和修养。

最初，Kioko干的是体力活儿，机械设备覆盖不到的地方需要人工整平，摊铺主路时洒到路肩的沥青混凝土也要收集起来。他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手里挥动着的铁锹很少停下来。我们每天有一个小时午餐时间，我一般吃完食堂送来的盒饭会在车里打个盹儿，他总是千方百计凑过来问我几个施工方面的基础问题。老实讲，饭后那半小时的休息对我来说很宝贵，每天早上6点半就得到现场开工，全天在工作段面要走上百个来回，后脚跟的骨刺就是长时间站立造成的。我以为他故意找些问题，好拉近和我的距离，出于礼节，刚开始我还简单回答一下，次数多了，就对他的“打扰”有点排斥。他很有眼力见儿，觉察到我有点不太耐烦，便趁着雨天提前收工的机会跟我道歉，“张先生，很对不起总是影响你休息，可我每天只有中午这点时间能向你学点东西，收工要去赶营地的免费班车回住处，要是错过了就得自己掏腰包买公交车票。我的大儿子前不久查出心脏病，需要长期用药，家里就靠我一个人养活，以我目前的收入，孩子的病根本撑不了多久，所以我想多学点知识，尽快成为一名技术工，那样工资会高一些。他才19岁，人生的路还很长......”他还没说完便已哽咽。我一下明白了为什么Kioko的工作服里总是穿着同一件破旧的体恤衫，为什么别的工人去买有肉有菜的午饭，他只吃一小盘水煮的豆子，为什么在偏远的地方租房而不肯搬到项目附近来，为什么明知道我不喜欢被“打扰”，还要坚持请教。我的心里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满是内疚，“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之前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别担心，我一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多来问我，我能教给你的，一定毫不保留。”我的英文不好，只能用仅有的词汇来表达，但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能感受到他身上背负的巨大压力以及内心的无助，孩子如果停药，随时可能失去年轻的生命。但他是坚强的，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家庭现状，而不是怨天尤人，这点我很欣赏。

打那以后，Kioko更加用功了，我也更加关注他。我复印了项目的英文技术规范，让他晚上回家学习理论，白天在现场多观察多实践；给他讲解油面摊铺工作的步骤和要求，设备运转的注意事项等等。差不多半年过去，他向我提的问题越来越专业，掌握的工作技能也更加全面了，我也整整半年没睡过午觉。Kioko的勤奋和进步有目共睹，我决定赋予他更多的责任。他没有让我失望，一步一个脚印，两年之内从一名体力工人逐级晋升为小组长、工长助理、小工长，再到后来的工长。我见证了Kioko业务成长的全过程，回想刚认识他的样子，简直算得上是个奇迹。

然而，老天总有不公的时候，这位事业蒸蒸日上的父亲并没有实现初衷。2011年10月的一天夜里，他的孩子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年仅23岁。他说：“张先生，如果我尽了全力还是留不住，那就听上帝的安排，上帝是公平的。但如果没有这几年的坚持，我的余生会充满愧疚。”

和Kioko相处的这些年头里，并没有太多刻骨铭心的剧情起落，就像铺上沥青的路面如出一辙，只看得见不断延伸的长度。但正是这份平淡无奇让我们除了工作上的默契配合，还成为了相互照顾的好朋友。

记得有一次，我感冒高烧，浑身无力，可当天的施工任务很重要，就硬撑着去了施工现场。细心的Kioko看到我脸色极差，就对我说：“张先生，你歇息一下，今天我来替你跑路。”

“那不行，不亲自盯着，我哪能放心。”我说。

“你相信我，我保证多跑跑，多检查，一有问题马上过来报告。Hakuna matata（放心吧，没问题）。” Kioko硬是把我塞进车里，从路边农户家提来一壶热腾腾的姜茶，说我们肯尼亚人就喝这个治感冒的，你喝完出出汗就好了。然后他就回去开始安排作业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看着他忙前忙后，按照我一贯严格的技术标准和安全要求，监督每个工艺流程。一开始我总忍不住过问，Kioko看到我下车，使劲推我回去休息，让我坐着指挥，自己反而工作得更严肃更卖力，每隔一阵子就跑过来告诉我进展情况，我知道他想让我彻底放松。我注意到他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一整天都没风干过，就连吃午饭也只是匆匆扒上几口，就又回段面上检查摊铺质量和安排转料车辆，那天的施工任务圆满完成。原以为我的身体状况会影响进度的项目经理下班路过时十分惊讶，说老张你真是铁人，我指着正在替我记录设备剩余油量的Kioko说：“不是我的功劳，多亏了我这位老伙计。”

那天告别前，我对Kioko竖起大拇指说：“干得真棒，谢谢你！”“Sir，这是我的工作，谢谢你信任我！”他依然那么谦虚，但脸上挂满了喜悦。这平凡而紧张的一天，让我很温暖，我意识到我和Kioko之间已经超越了工作关系。他让我切身感受到肯尼亚人的质朴、谦卑和勤劳，这些品格和中国人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这片土地虽然远离祖国，但让我觉得十分亲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些工人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谁犯错了我会批评指正，谁立功了我会表扬奖励，他们遇到困难时也愿意找我倾诉。这种融洽和谐、亲如一家的工作氛围，是我在其他国家工作的时候不曾感受过的。

眼看就到退休年龄了，我对老伙计说，“等我回国了，那些早就想高薪把你挖走的工程公司就能如愿了。”“张先生，你走了，路桥公司还在，我不会离开让我梦想成真的地方。我也会像你一样，跟随路桥直到退休。”他说。

我和我的老伙计仍在一起工作，每天日落而别，日出而聚。人生有许多值得珍藏的记忆，这段肯尼亚时光便会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