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0日,肯尼亚首都内罗毕音乐节全国总决赛现场。一队身着翠绿桃红中国民间花衣的非洲姑娘们引起了所有观众的注意,她们右手持大红花扇,左手攥金边绣花手帕,婷婷袅袅,出水芙蓉般的出现在舞台上,时而碎步前移,时而摇扇舞动,如燕驰风,如鹤闲舞,或急或缓尽得风流。有如一股来自大洋彼岸的暖风扑面而来,异样而又温情,让观众们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后来,这支队伍众望所归地取得了舞蹈组第二名的好成绩。
总决赛纷乱的大舞台渐渐模糊,我的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坪,一个在肯尼亚经常见到的艳阳高照的日子……
尖领白衬衫,墨绿色齐膝衣布裙, 9名皮肤黝黑,身着传统英式校服的高中女学生在不远处的草坪上一字排开,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请问您是给我们辅导跳舞的孙老师吧?”明亮清脆的嗓音传来,一个黑人姑娘早已一溜小跑地迎了上来,见我点头后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接过装有舞蹈用具的两个大塑料袋,随即又伸手来拿我斜挎着的黑包。我连忙道,“这个不沉的……”她却早已迅速将包挎在了自己肩头,边走边说,“老师,我们早盼着能学一支正宗的中国舞蹈了!您要是不嫌弃,我当您的工作助理吧。”她转头对我眨眨眼,做了个得意的神情。这姑娘头发不到寸许,卷卷地贴在头皮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通透,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随着眸子的拨转流盼噗噗簌簌。这是我见过的一个睫毛比头发还要长的俊俏妹子。
“你叫什么?”我问。
“Precious。”
其他姑娘们已经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从袋子里每人拿了一支红色绸缎折扇在手里欣赏把玩着。一个姑娘“扑哧”一声笑了,“老师,您还给我准备了扇子和手帕,一个扇凉,一个擦汗。哈哈。”
“当然不是啦!电影中可用来拆招,戏曲里还可拿着唱戏,扇子在中国可不单单是解暑的工具啊。”Precious辩解道,她语速很快,说得头头是道,看来她在平时可没少关注。
那姑娘却也不甘示弱,拖长语调说,“对啊,我们都忘了,Precious有一个中国哥哥,所以当然懂得比我们多啦!”
姑娘们争吵间我已经打开电脑点出了整段舞蹈的视频。《花鼓情韵》音乐响起,姑娘们一哄而上,把头凑在屏幕前瞪大眼睛瞧着。到了第二遍时,她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扇子手帕跟着比划了。她们兴致盎然,越跳越快,一个跳到持扇抬足转身的动作让旁边一个淬不及防,两人一撞竟然同时跌倒,刹那间拉身边的求助,岂知旁边那女孩儿也是初学乍道,脚法生疏,踉踉跄跄间经这一拽顿时也倒在草坪上,这样一来竟然四五个姑娘纷纷撞作一团,扇子手帕摔得满地皆是。其余几个早已“咯咯”笑个不停,将手帕顶在脑门儿,扇子叉在腰间。
“老师,我不跳了。”一个姑娘站起身来,拍拍土,努了努小嘴儿。
“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参加比赛呢,到时候大家白忙活一场岂不扫兴?”她说。
我心头一沉,肯尼亚音乐节从1925年开办迄今为止舞台上从没有过中国歌舞,前几日学校派人报名时竟找不到相应的门类。多次询问后,工作人员答曰:“没有先例,无从操作”,“会及时反映解决”。
想到这里,我也不免有些失落。低声道,“如果我们不能参加比赛,你们愿意练习吗?”
“我们愿意!”Precious和七名姑娘一齐高声道,目光坚定不移。只是另两个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Precious把嘴凑在我耳边说,“老师,告诉她们不跳舞就穿不了漂亮的中国表演服装了。”
我早听闻中国传统服饰,尤其是旗袍在肯尼亚深受欢迎,而我们的舞蹈服装打一开始就是学生们关注的焦点。
我从大袋子里翻出了一个舞蹈的荷叶状头饰,想给其中一个戴上让众人瞧瞧,可是肯尼亚姑娘们几乎没几个能长出长头发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固定在头上。Precious一拍脑门,“老师,我有一个办法!”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条金黄的丝带,穿过头饰有孔的地方然后绷在自己的前额上。鲜亮的绿色饰品配着金黄丝带在她黑黑的小脸衬托下,倒也不显夸张,大大的“荷叶”遮住了大半个脑袋反倒巧妙地弥补了发型;荷叶下晶莹的珠子垂在额上更显五官之标致。让我衷心的觉得竟是像给她量身打造的一般。
那两个刚才保持沉默的妹子情不自禁地走进了我们的圈子,好奇而羡慕地凝视着。
Precious继而套上了舞蹈的衣服和裤子,其余人时而摸摸领边,时而拽拽衣角,好不欢喜。
那两个妹子嘀咕了一会儿齐声对我说:“孙老师,我们已经决定了:能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跳舞,即使不参赛拿不了名次我们也情愿!”
“那太好了!现在我带你们一起跳,注意脸上表情哦,让我看到每个人灿烂的笑容。”
“老师,我们的舞蹈是中非结合:中国式动作+非洲式笑容!”Precious插嘴道。
“好极!Precious,你怎么想出来的?”我称赞道。
“因为她的中国哥哥告诉她的!”另几个声音一齐道。
“真的?”
“是啊!Precious每次去教堂都要提到她的中国哥哥呢!没有一次不为他祷告的!”
“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学跳舞吧!”Precious低下了头,嗫喏道。
我心想,这些姑娘多次提到Precious的中国哥哥,多半是打趣她暗恋上了哪一位中国小伙儿,或是崇拜上了哪个功夫明星,看她欲言又止有意搪塞的扭捏样子却也娇羞动人。
“孙老师,孙老师,有消息了!”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汉语助教Janet老师气喘吁吁地跑来。她刚一站定,就被这9位姑娘团团围住,大家众口一词地问,“老师,我们的中国舞可以参加比赛了?!”
Janet老师用袖子抹了抹顺着假发流淌下来的汗珠,忙道:“刚才负责官员给学校打电话了,音乐节组委会已经通过会议,表示坚决支持咱们中国歌舞的报名演出,而且给了我们一个直接晋级全国决赛的通行证!即我们不需要经过淘汰赛直接就可以参加今年在Nakuru举办的音乐节总决赛了!”
9位姑娘齐声振臂高呼。
Janet摸着满头的小辫子哈哈一笑,“我早就说过不用担心的,中国和肯尼亚是好朋友,怎么会不给咱们开绿灯呢!你们跳别的舞我可不敢说,但是跳中国舞那是一定没问题的!”
欢呼声中姑娘们挥舞着大红手帕跃在空中。
大红手帕在一群黑人姑娘奔跑的旋转中逐渐印入了我的眼帘,将我从回忆中拉出。“老师,我们第二名!”只见我骄傲的舞蹈队员们游刃有余地转着手帕,兴冲冲跑来给我报喜。她们个个神采奕奕,更觉娇憨可爱。只是Precious一直倚着墙壁,若有所思。
“好啊,祝贺你们!”我说。
“有几个记者还要采访我们呢!Precious,快走啊!”说罢伸手拉她胳膊,却见她挣脱开了,似乎对此没什么兴趣,众人便一溜烟跑了。
回头看,Precious却潸然,毛茸茸的大眼睛里泛着泪花。
我心道,这姑娘恐怕是得了奖过于激动,或是身体不太舒服也未可知,于是想引她破涕为笑,故作神秘的说,“Precious,你今天这么美,是不是有中国哥哥来看啊?”
Precious低下了头,咬着嘴唇不语,手里摆弄着那个她每日戴着的草绿色的胶手环。
我想她一定害羞了,自悔失言,正不知该如何安抚,她却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把那个手环套在我的腕上。
“老师,2011年7月份的一天。我的家乡发生了一场很大的旱灾。井里挖不出水来,玉米枯死了,牛羊都死了。祸不单行,我爸爸接着病倒。我领着哇哇大哭的4岁弟弟跟在愁眉不展的妈妈的身后只能祈求上帝的宽恕。这时,一队中国人开着大水车相继到了我们村庄送来了救命水,送来了物资。因为爸爸卧病在床,一位高高瘦瘦,带着眼镜的中国哥哥亲自帮我们把水桶提到了家门口,并且开车将爸爸送入了医院,还给他留下了一些中药。我们问他的名字,他只说自己是中国武夷公司的,姓陈,接着就走了。后来爸爸的病渐渐好了,但是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戴眼镜的中国哥哥。此后妈妈每星期去教堂里都要念叨说,上帝保佑他。我们肯尼亚人都爱戴这种硅胶手带,大家经常互换传递,有特殊的意义。现在我把我的交给您,您可以把它传递给下一个帮助你的人!希望有一天,它可以传到中国哥哥的手腕上。”
Precious一双大眼凝望着我,泪水滚滚而落。
“老师,还有我的!”
我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其余跳舞的姑娘们早已悄悄围在了我们身旁,一直静静地倾听着。其中一位穆斯林姑娘包着黑色的头巾,勾勒出她着圆圆的脸蛋,伸手塞给我一条与Precious同款式的手环,这条手环粉粉的,暖暖的,还透着她的体温。
“老师,我家住在内罗毕郊区的一个小村子里,方圆百里仅有一条拥堵的小路通往城里。爸爸每日清晨三、四点就得起床,为的是能按时赶去上班免受责罚。有一次大雨滂沱,天色更加昏暗,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更加泥泞不堪,爸爸心里着急,一出门没走多远就摔伤了脚,倒在泥水里差点被大车撞了。妈妈多次劝他辞了那份工作他却一直撑着,以后每每雨季来临我们全家上下忧心忡忡。直到后来有了一条长长的‘中国路’,笔直宽阔,绵延万里。他现在每天天大亮以后才出发,到了还有时间喝上一杯热奶茶呢。
“爸爸得知我学跳中国舞蹈非常支持,那叫一个高兴!他跟妈妈还鼓励我参加您的汉语班学习语言呢!老师,您把我的手环也带去中国吧,希望能传递给修‘中国路’的叔叔们!”
“老师,还有我的!”“还有我的!”……
她们各个脸上洋溢着恳切的光芒,如肯尼亚明媚阳光里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心灵的花朵需要用爱来浇灌,感激的世界需要用真情来装点。”
我心想,这些姑娘们跳的是中国舞,却传递的是两国友谊的柔情。一种文化或艺术形式在异国土地上的生根发芽,单靠艺术形式本身的魅力是远远不及的。王勃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人间真情会逾越高山长河,延至天涯海角。真情的射线划过苍穹,洒落大地,怀着伟大的文化的激情高涨起来,追求美与光明,在人们的心中留下一道永恒的记忆。
耳边《花鼓情韵》的丝竹之音依然回旋在耳,清澈动听,如高山流水,雨打芭蕉。我突然想,《花鼓情韵》这个名字虽好,却不足以概括我们今天这支舞蹈的精髓,而如果一定要给这支舞蹈配上个名字的话,那么只有四个最精准的字:——中肯情缘。